是我們縱容了日常生活的極惡？ -《地下鐵事件》村上春樹

作者：村上春樹 出版社：時報出版

出版日期：1998/06/09

頁數：592頁

ISBN：9789571325651

村上春樹以小說作品聞名，但並不是小說／虛構作品的《地下鐵事件》，卻不時被視為是村上春樹最有價值、最值得閱讀的著作。

《地下鐵事件》的中心事件是1995年轟動全球的「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」，村上春樹在事件發生後以自由採訪者身份，訪問事件中多位受害人，然後將訪問內容結集成書。

與村上春樹一般小說不一樣，《地下鐵事件》沒有超現實的情節，沒有難解迷亂的敘事與隱喻，這本書寫實到不能再寫實，但又有分析認為，如果你沒有讀過《地下鐵事件》，就無法讀懂村上春樹的其他作品。

為什麼？原因在於《地下鐵事件》的主題在於：平凡日常之下的惡意。

被邪教撕破的平靜社會

即使年紀尚輕的朋友，都一定聽說過在1995年發生的「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」，事件由邪教組織奧姆真理教策動，早上繁忙時間於東京五班列車中分別施放極高毒性的沙林毒氣，造成至14人死亡，超過6300人輕重傷，而且被害人士的徵症涉及到神經系統。

事件的動機在於，日本公眾及警方逐漸注意到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的惡行，包括謀殺、洗腦、性侵及勒索等等行徑，準備取締奧姆真理教，麻原彰晃在教內的聲勢亦開始崩解，因此決定發動恐怖襲擊，選擇最繁忙的早上上班時間，攻擊接近日本東京政府機關的車站，意在「擾亂政府視線」。

村上春樹訪問的受害人包括鐵道職員、平凡的上班族、家庭主婦、老人家、學生，年齡由15歲橫跨到60歲以上，除了請受害者重述事發的第一身狀況以外，更特別著墨受害人經治療恢復，回到日常生活後的狀況。村上春樹發現，沙林毒氣事件所帶來的傷害，並不只是對於身體而言，更在於精神上。來自奧姆真理教的惡意，完全戳破了日本人平靜社會的表象，揭露我們以為安然的社會，在惡意之前原來是那麼脆弱無力。

無色無味無形的暴力 被社會輕視的惡意

沙林毒氣是一種極為可怕的神經毒氣，原理在於搗塞神經突觸的化學傳遞質，即使未能令人致死，只要極少劑量已可以阻礙身體機能，像是肌肉運作，視覺，出汗排泄等等。《地下鐵事件》的受害人幾乎無一例外，都說毒發之際完全沒有任何先兆，總之眼晴突然一片添黑，突然看見了地版出現波浪一樣的幻覺，不斷嘔吐，不斷冒汗。

更可怕的事，沙林毒氣在人體中的消解速度極為緩慢，所以受害人即使昏迷了，意識仍然會被毒素所影響。這種近乎無意識的毒害，造成大部份受害人都有不同程度的「創傷壓力後遺症」（PTSD）。有人不斷夢見自己從高處墮下，有人上樓梯就會氣喘、有人變得對氣味非常敏感。村上春樹約莫在相隔事件後一年去訪問受害人，卻發現他們雖已回到社會與家庭的崗位上，但生活方式卻未能一如以往。

村上春樹縱觀受害人的憶述後，同情受害人之餘，亦開始反思日本社會為何「容許」這件事發生，受害人無疑是無辜的，奧姆真理教當然是兇手，但問題，奧姆真理教非一天組成，為何日本社會能夠長時間容許奧姆真理教存在？甚至直到毒氣事件發生之前，也從來沒有人認真看待奧姆真理教深藏的兇惡？

村上沒有刻意批判日式資本社會的抑壓，但卻有意無意將奧姆真理教的魅惑，與日本人平板冷漠的生活模式兩相對照。麻原可以迅速壯大、盤據社會，甚至聲稱要奪取社會權力卻未被注視（麻原彰晃曾經參與日本眾議院選舉，最後落選），到謀害整個社會，背後真正的根源，可能亦是出於日本社會過度強調獨善其身的病態沉默。惡意肆虐，或許是來自我們日常的縱容。

「這些都是從我們內部－－名副其事從腳下的黑暗＝地下（underground）－－採取了『惡夢』的形式大舉湧出，同時並明確得可能地浮雕出包藏在我們社會體系深處的矛盾會弱點。我們的社會對突然現身在這裡的狂野暴力性，事實上真是過於無力和無防備了。我們既無法預測它的來臨，也無法事先防備，而且對出現在眼前的事物，無法靈活訊速而有效地對應。」

現實化的超現實 無處不在的善惡對立

如果有讀過村上春樹其他小說，你會發現「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」對他的影響其實很深，在後來的作品像《1Q84》，《黑夜之後》，《海邊的卡夫卡》都有某種氣質邪惡的組織及角色，甚或出現分明影射麻原彰晃的教主。1995年之後，村上的作品的善惡對立變得更為強烈，他所書寫的「惡」從來不是具象的，甚至不是刻意的，而是在人性的脆弱之中不知不覺滲漏而出的邪念，就像沙林毒氣一樣無色氣味，能夠殺戳於無形。

《地下鐵事件》不單是一部上佳的紀實報導結集，也可以視之為一本現實小說，村上不慍不火的流暢文筆把受害者的所思所想描述得非常細緻，令讀者彷彿能設身處地，想象有一天你像平常一樣上班上學，在車廂中卻突然命懸一線，而你是完完全全無辜的，只是世界的惡意卻不知不覺找上了我們。我們以為只要安然處於和平之中，就可以一生平安，但原來並不如此。

這正是有人將《地下鐵事件》視為村上最佳作品的原因，他的小說裡不時出現的光怪陸離，原來離我們的真實生活這麼近。他筆下的角色總是自由自在，但又常陷於奇特無助的處境之中，對於感情非常堅定，但又茫然若失。

村上所描述的那份至善又弱勢的人性，經由「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」變得極具說服力，世間無形的善惡對立是真實存在的，不論是多麼微細的惡都會對人世有所侵害、來自慾望的惡、事不關己的惡、官僚的惡；同樣地，我們救助他人的善、堅持生存的善、克盡已職的善，所有能夠實行的善，原來一樣如此微弱。

善惡的對決衝突從來沒有那麼戲劇化，是生活中時時刻刻的微妙細節，我們就算安份守己，惡意卻還是無處不在。